张辛欣:坦白
┃Personal History
坦白
© 张辛欣/文
1
我对着镜子下剪子。咔嚓,咔嚓,剪掉为舞蹈梦留的长发。用猴皮筋扎起小刷子,扣上旧军帽,系上红领巾,左胳膊套上红袖章——这是要点。最先是扎块红布,很快,聪明人从毛主席亲笔手写诗词里拼出“红卫兵”三个字,黄字印在红布上,别在左袖。
但是,袖章对于我纯属装饰品。按照革命规定,小学不能成立红卫兵组织,初中以上才可以。就差一年我没有资格正式投身革命。
六公主府里像我这样的,穿了旧军装,扎上小刷子,戴了红袖章的酷女孩,有着一帮。外面的世界巨精彩,在破除,在抄家。在月色下被雕梁画栋环绕着,少女十三岁们只能托腮冥想。
我们很想找个地方破一破,抄一抄,可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被人破过抄过?唉,没有我们的革命乐园了……
女孩唧唧喳喳让过路的大人停脚。一个女孩的妈妈,我们统称“阿姨”的接口说:“哦,有这么一个地方可能合适你们,”好像怕我们出去玩走丢了,“这地方离咱们大院很近。”
女孩都转过头来。阿姨在国务院下属的北京古建筑保护机构工作。阿姨说,有这么一个院子,里面只住一户人家,很多年来古建筑研究机构在想,这家人居住面积过大。院子离六公主府真的很近,只有两条胡同。
有点意思。有一点。
阿姨走了。谁的爸爸,我们统称“叔叔”的路过。我们在重复阿姨说的院落主人的名字,走过去的叔叔接口:“哦,前粮食部部长,大右派。”
另一个叔叔走过来,走过去,“大右派。前粮食部部长。”
好了。就这个院子。就这个人了。
这个人的名字:章乃器。
2
低矮台阶,黑色小门。在这个胡同路过多少回,我从来没注意过这个小门。
我们站在门前,十三岁的女孩儿,我、烂鸭梨、大白兔、坏海棠、四眼儿的妹妹鼠鼠猫,木头人的妹妹圆圆头什么的,还有一群跟屁虫儿小妹。
我们有礼貌地敲门。旧家教不可能一下子都清除。黑色小门拉开一扇小窗,露出一张年轻男人脸,眼神有点忧郁。他看看我们,哗啦,小窗关起来。
我们继续敲门。小窗又一次打开,换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,她道歉说弟弟不懂事。她从里面拉开门闩。
我们鱼贯进入。我在最后把黑门关好。狭长走道左边开口,可见一个狭长的前院,坐北朝南一排房,房子对着一堵墙和一座二道门,里面是描画影壁。这是一座典型四合院,二道门后面的主房景象被影壁挡着。
穿过门,穿过影壁,我们站在正院里了。左厢房一排,右厢房深进去另一处幽静小院。我们看定的是坐南朝北的正房。两个柱子挟持正中的雕花木门。
正院安静,没有人气。领我们进来的年轻女人不见了。
嘿,前粮食部部长,章乃器,大右派,对于胡同小百姓来说,你头衔太大,他们不敢动手。对于正规红卫兵来说,你藏得太深。哈哈,章乃器,你是特地留给我们这些新贵政治小女孩的好玩意。
从前院厢房传来吵嘴声。年轻男子声,“你为什么把她们放进来!”年轻女子声,“我敢不放吗?”……我们陷落在空空正院,拉开一排站在正屋台阶下。
“章乃器!”
我们中间一个女孩喊。
无人应。
“章乃器你出来!”
还是没人答。
鼠鼠猫爬到窗台上去了,钩住雕花窗棂朝里面张望,用后脑勺对台阶下的我们报告:“哈……看到了!看到他了!……他正趴在床底下!”
我有点不信,太像漫画情节?紧接着,知道她太对了。鼠鼠猫还站在窗台上呢,正面的双扇门,突然打开了。
个高大,白胖,上年纪男人出来了,鼻梁上垂着老花镜,一身做工和质料上好的灰色呢料中山装,手里抱着一本白皮书。显然,他刚才是爬到床底下摸这本书来着,因为他的膝盖上沾满了尘土,袖口上还挂着蜘蛛网。
胖老头举起这本小白书,居高临下严厉喝问:
“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?”
我们愣住了。
“你们这叫‘擅自闯人私人住宅’,这是违反宪法的。”
现在我看清楚了,老头手里举的是一本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》,白色封面中间有红色金色一个圆。我们愣着。代表农民工人的金麦穗和金镰刀的红色小国徽,好像阻挡妖怪的沉重门神。
章乃器,个子大,还挺胖,并且站在台阶上。站在台阶下面的我们阵势不整。双方就这么怪怪僵持着。
我后来知道,章乃器特爱使用宪法。章乃器爱女人,街道居委会的妇女监视女人出入小黑门,报给片警,于是他和女人被告上法院。章乃器居然带着宪法上庭,用宪法解释民间说法:“捉奸要捉双。请问法庭,警察,各位妇女:我和这女人偷情的确实证据在哪里?请你们拿出来。”
哇!眼睁睁,大家伙看着这位章乃器,左手抱宪法,右手挽女人,双双胜利下堂。案例在“文化大革命”初期出版的《砸烂旧公检法制度》一书中,作为旧的法律系统必须摧毁的例证。
我后来看到的故事印证我一无所知的眼前。面对章乃器手中的宪法,我只有发愣。用这个当武器的真没见过!就这么撤了?坏海棠,还是烂鸭梨,最能干的女孩儿,都傻着不做声。
突然,圆圆头冲着章乃器的鼻子嚷嚷起来。
圆圆头特别能嚷嚷。每当女孩吵架,她就嚷嚷上阵,靠着乱叫杀败对手。想不到,一女孩吵架乱嚷嚷的能耐,让我们集体打败了宪法!章乃器躲开了。靠边了。我们立刻迈进他身后开着的门,进了正屋。
我愣住了。
3
我进了一座古代宝贝博物馆?
这里,那里,架子上摆满古董,稀奇古怪,各种各样。屋子挺大的,宝贝构成迷宫和拐弯。顺着琳琅满目的古董我绕到后面来。这里有书房,有厕所,坐式马桶。嗯,在京城老房子里这比古董还稀罕。
我推开一扇门。一张大床躺着一女人。细声细气说自己是章乃器的老婆,说在生病。我关门退出来。
就在关门的时候我听到前面“稀里哗啦”巨响。我赶紧跑回屋子前面,正看到一个屁股一晃,哗啦,一个大花瓶飞起来了,碎成很多片!
“哦。”那屁股转回来,是一个六公主府男生。他乐了。随着碎片四处飞落,屋内景象在我眼前展开着,刚才还在架子上的古董全都到地上了,架子也都翻倒了。在碎片古董和翻倒的架子之间,这么一会儿工夫,不只是女孩儿了,六公主府男生也来了!好惊讶男生闻风而动的能耐。
“嘿,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到这儿来了?”我悄悄问鼠鼠猫。
木头人嗤之以鼻打断我:“想私下霸占革命?你们女孩儿懂什么!”
我不懂?!我立刻懂到史前史!
我的脚踢到一把剑头。“青铜剑!”四眼儿在翻倒的架子那边喊。
这是我脚边的战利品,我抢先抄起来。很久很久前的兵器啊,我一直梦想挥舞着它,披荆斩棘,所向无敌。把沉甸甸的“剑”拿在手中,没把儿,所谓青铜,发着绿霉,原来是这么个烂玩意儿!
哗啦!继续有动静。更多女生男生拥进来了。黄军装,红袖章,是真正的红卫兵来了。从胡同外面大街不同中学来的。
哗啦!继续有动静。更多的人,成年人拥进来。蓝衣服,红袖章,还有没袖章的。这些人站在门口看,进来继续看。从地面看到房顶,从房顶看回地面。大张着嘴,满脸写着“可算看到传说是什么样了”!
4
什么时候天黑了。胡同里的革命者全回家做饭去了。大街上的红卫兵哥哥姐姐也都暂时收兵了。我们,六公主府女生男生不打道回府。我们得把守着我们首先开发的革命成果。
我们在前院厢房扎察。把一架钢琴推到角落,男女大官二官睡沙发,马屁精我们都睡地上。我们一起把大地毯卷起来,卷成一个长长的枕头。男生枕一半,女生枕一半,各自侧身,冲着同类同性别的。
烂鸭梨大官,虾米似的弯在单人沙发里,从地上捞起一片纸,高声念起来:“亲爱的,自从分手我一直想念你……”女生咕咕小声笑着评价:“是哪个女人给章乃器的情书。”“……我发现,我月经没有来……呸!”烂鸭梨扔掉了信,“恶心!”“恶心!”“恶心!”烂鸭梨和女生争先恐后地表白,伴随着钢琴一片乱弹声。
溜边鱼好有发明啊,他把钢琴当做床,斜躺在琴键上,“请听我创作的交响乐。”
他一躺下,立刻发出一大片轰鸣。灯关了,溜边鱼的无数动静继续。只要他身子稍微动一下,就发出高低各种音响组合,全然无法预料。
躺在黑暗中长地毯枕头的最边上,一半身子落在地板上,我睡不着,好兴奋。这个人家比胡同任何别人家都好,太好了,第一次我能够和六公主府女孩儿混在一起了,我被排斥的另类处境被“章乃器”解放了。
清晨到来,在正式革命大众拥回来之前,我再看这个院落。绘画影壁糊满大字报,雕花走廊悬挂大字报,连芙蓉花的柔弱树干上也糊着打倒的标语,大石砖地面写满了——打倒!打倒!打倒!才一天时间,革命成绩让我不认识这个院子了。
“我有癌症!癌症!”章乃器老婆在大喊大叫,她正被连床一起抬着从正屋出来。她死活扒住门框不松手。
“大右派老婆,你还想住正房!”
大家把她抬到正屋旁边死角里保姆住的小屋去了。她得的是乳腺癌。据说她让男生看她恶化的伤口想得到同情,胆大的女生也有看过的。我可不敢看。章乃器本来正要和妻子离婚,现在也搬到死角里。离婚也住一起吧。
正院点起火在烧书。章乃器有不少恶心的书,在带插图的书上,我头一次看到男女赤条条搂抱的春宫画!赶紧烧掉吧!但是我们扔到火里的还有《十万个为什么》,是少年我们都看的科学知识丛书,超流行,昨天进他书房我看到这些书翻开着,说明他也读。烧这样的书我觉得可惜,但是,烧吧,还有古老的人体图谱,盘旋经络脉穴,像是星辰运行图,封建迷信,烧!
但是,那些扔在地上的古董宝贝,我不觉得应该碎,该把它们放起来。于是,我问章乃器的保姆放在哪里。这个一声不响,但是似乎无处不在的中年妇人打开东厢房。里面堆满蓝色湖绿色的盒子。大的,小的,方的,长的。打开象牙插封,里面是浅色绸缎,绸缎中间有形状各异的凹。哦,不同的宝贝放不同的盒子。
这有意思!得找哪件宝贝对哪一个小凹。我把古董从各处抱来,都堆在东厢房前面的地上。我坐在台阶上,脚边堆满宝贝,身后无数宝贝盒子。我拿起一个瓷花碗,看上边描画的小树、小凳、比指甲盖还小的人,人在逗树上趴的一只小蝉,蝉翅上一丝丝纹路清晰。瓷碗超薄,好像拿着就要碎似的。我轻轻捧起,透过阳光,细看上面的画。
透过瓷碗,我看到坐在正屋廊下藤椅里的章乃器。
从开始抄家,他就搬了一把藤椅坐在那里。他在看我!难道他这样看我,看了不少时候了?
他站起来了。他走过来了。他走过了我,走到影壁的时候回头看看我,人不见了。
我放下手里的盒子和宝贝,跟过影壁,他进了前院我们当营房的厢房。
我跟了进去。
5
章乃器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看着我。
我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。
很多年之后,这里那里,在十分有限的资料里,我读到并凑集起一个“章乃器”。
他是19世纪末生的,少年时代放弃上学去当兵,学开飞机。但是辛亥革命完蛋了,小军人生涯立刻玩完了,而高中不要他了,于是他只好进了当时国人觉得耻辱的商学校。然后这穷小子从银行练习生做起,从底层爬,然后在上海银行做事。
这是个什么人啊!抗战时候汽油短缺,他倒腾代替汽油的酒精发财。他投资电影,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,《八千里路云和月》,要做中国好莱坞!他公开反日,和社会大名流一起被抓进监狱,险些被枪毙,在爱因斯坦等国际人士呼吁下被营救出来。伪政府威胁他做事的银行,于是银行委婉地让他带薪去英国留学,他答,我辞职好吧?他办杂志,白天做金融,晚上做杂志,一人撰写所有栏目还兼印刷。他组织党派,两个,当党派跟他自己观点不同他退出!哦,假如跟他同生一个时代,我一定会爱上他的,至少的至少,是他的钢杆粉丝!
他少年多病,于是练气功,一直练,还发明一流派,那就是我看到的他读《十万个为什么》的原因,他想用科学来解释他的发明。啊哈,至少我本可能当他的江湖弟子?!
他还是个经济学家。这位没上大学的人当教授在复旦大学讲经济,还给国民党安徽省政府做经济官员,同时反对国民党的腐败,于是国民党要暗杀他,于是他流亡了,赤条条逃到香港,发现他投资的电影正在那里大赚钱!他打官司。他赢了。赢的钱投资香港房地产同时继续买古董。哦,自我成才的某些人爱用古董证明品味高雅呵呵!
就在这时,共产党秘密地派人到香港找他。好像侦探片?不,伟大史诗片!新中国要成立了,请他回来,他回来了,成了共产党第一任粮食部部长。他还是共产党宣称多党派共同执政的民主建国会领袖,这个党派云集大小资本家。他把好多古董捐给了故宫博物院。等他成了大右派,他的官运完了,他的党也把他开了。他香港公司的大陆股东资本家朋友、民主党派的现在都来跟他算账要钱。他说自己光顾革命没顾上挣钱,大家不信不饶,盯住他的古董。他的老招,上法庭。这一次宪法没能救他,他输了官司,古董全部被法院冻结了。他索性把本来藏着的古董摆出来自我欣赏。于是,我也就这样“欣赏”到了!
在沙发里面对面坐着,我对这人一无所知。我完全没想这时他快七十岁了。
“你多大了?”
章乃器先开口。
“不到十三岁。”
我答。
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我点点头。
“你是大右派。”我在心里说,但是不想说出口。教养让我从来不对着人脸说人家有多坏。
我只说:“你做过粮食部长对吧?”
“嗯,是我发明的新中国的粮票制度。”
“哦?!”
粮票。花花绿绿,拇指大的纸片,每个省的粮票长得不一样,有钱没粮票,你休想吃饭。全国人的嘴和肚子是这人这么组织起来的?我默然看他,这位白胖老头的脑袋上像是戴了一顶粮票做的皇冠。
“你还知道我的什么呢?”
唉,你真把我逼得别无选择了。
“我,我还知道,你是右派。”
他点点头,“周恩来总理后来跟我说,乃器啊,你的问题是太自负了。他说得对,我成为右派的原因就是自负。自负是什么意思,你明白吗?”
他觉得需要跟我这个小学生解释一下:
“自负,就是骄傲。”
对面坐着,各自沉默。
然后,我起身走了,剩下他继续坐在那里。
假如,现在我坐在他的对面,我也许会联想到,粮票,粮食征集的一体化,使中国广大农民缺乏灵活对应的招数?粮票对五十年代末著名大饥荒有责任吗?他后来怎么想?
也许,我会对他做某种精神分析。你自负吗?也许,你表面自负,看似高度活跃,掩饰自卑?你在北京做银行练习生的时候,跟在五四运动游行学生的后面但不敢加入,觉得不配,因为自己没能上大学?你是不是有多动症,从小不安分,净搞些离奇的玩意?你是不是一个如今经济天下叫“风险投资”,历史曾叫“政治投机”的天才,嗅觉敏锐于任何新动向?
但是,我从他的对面起身走掉。
慢慢地,我走出章乃器家的门,慢慢地,在胡同里走。
我困惑。非常困惑。右派等于坏人,这是无疑的。但是,骄傲等于自负,让我极度茫然。章乃器,如果只因为骄傲,自负,就该被抄家?
穿越过两条胡同,回到六公主府,我回到家,刚进我的房间,爸爸追了进来。他一脸焦虑,追着问:“你去抄家了?想过万一抄错了人怎么办?”
我看着爸爸。在如此短的时间里,爸爸已然没有任何事能教导我了,只剩下跟在屁股后面不断地追问。
“章乃器,你听说过这个人吗?”
我反问爸爸。
爸爸看着我,慢慢反问回来:
“你们抄了章——乃——器?!”
我点头。
“他说,他当右派,是因为自负,太骄傲?”
爸爸不回答。他沉默地出去了。
我冲出家,在六公主府里乱转。遇到第一个叔叔,大白兔的爸,这叔叔是军队政治理论处长,比我爸爸强。
“你们在那里干得怎么样?”大白兔爸热心地问
“章乃器究竟是什么人?!”
没前没后,我急切请教。
“章乃器,1957年全国最大右派之一。”
“真的?”
“还能假!1957年《人民日报》第一版净是他的名字。”
我的高度困惑顿时消散了。我的革命信心回来了。“革命”以“信仰”的名义,很多时候其实基于对简单的坚信。我用不着想1957年我还不识字,“章乃器”放在我面前我睁眼不认识。
我坚定地走回去。回到抄家“章乃器”的地方。
6
还没走到章乃器的四合院,就看到门口好多围观的街坊。我走进小门口,得给往外搬东西的人连连让道。迈进二道门的时候,章乃器的保姆错身而过,问她怎么了?她一声不响地急忙下台阶,转眼,消失在门洞。
正院里,人们正忙着搬家具,往大箱里放古董。很多蓝衣服的人。好多面孔没有见过。
这么一会儿工夫这里怎么了?”我问一个真红卫兵姐姐。
到这里的革命真红卫兵,分别来自大街上一个男校,一个女校,比六公主府的我就大一两岁吧,但我自动认定这些哥哥姐姐是革命领袖。我不认胡同造反群众。
“给章乃器换个小地方住,这所大房子还给国务院!”红卫兵姐姐说。
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,超熟悉,回头一看,我爸居然跟来了!不只是他,还有其他爸爸们。哦,他们来参观革命现场,来晚了就看不到了。爸爸们背着手到处转,在搬运中不做声地看。
章乃器的女儿和儿子也跟着搬东西。
章乃器,仍然坐在走廊下那张藤椅上。老花镜和宪法都没了,动不动闭着眼。几个六公主府跟屁虫小女孩儿围着他嚷嚷,拿他当玩具。一小女孩把圆珠笔油从笔芯后面抠出来,倒在他白胖的脸上,有滋有味地给他画一副蓝眼镜框。
就在这时,一个红卫兵提着皮带从死角小屋里跳出来,大声嚷嚷:“保姆哪?!保姆在哪里?”红卫兵少年围上来。
“放她走了啊,刚放走的,右派不需要保姆。”
“章乃器的妻子刚交代,”提皮带的红卫兵说,“这个保姆是个地主!”
“啊?!地主!我们放走了地主?”全体傻了。
“我在门口看到她来着。”我插嘴。
“她去哪儿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哦,她说要回她女儿家……”一个红卫兵说。
“把地主追回来!”一瞬间,做了集体决定。
派出追地主保姆的红卫兵,两男生,两女生,两个中学的。小学生我紧紧跟着红卫兵哥哥姐姐跑。
我们跑出小门,跑进胡同,没有看到保姆人影!我们跑上大街,气喘吁吁追着进站的公共汽车。红卫兵哥哥姐姐跳上前门,我追着车跑,后门关闭的时候扒了上来。领头的男校哥哥在车前面对售票员喊:“没带钱!我们追地主!”
全车的人都敬畏地看他。他们免买车票。
我在后门对售票员说:“我也是去追地主的。我也没带钱。”
我觉得乘客们的目光从敬畏改×光,能看穿我军装口袋里有五毛钱。
我们直奔北京火车站。
车站广场人头汹涌。走的旅客,到的旅客,被戴红卫兵袖章的人拿着剪子拦住。女人长辫,男人窄裤腿都在被剪之列。地上到处盘横着黑辫子,发着幽光,好像死蛇。我的脚得不断跳过“死蛇”。高音喇叭在头顶响彻:“革命旅客!破四旧!立四新!革命旅客!”
快步地,我们在候车室大厅里走。在一排排长椅子中间梳子齿一样向前捋着搜“地主保姆”。一边搜查,我一边暗自祈祷:最好别搜到,最好别搜到啊……
搜完一个候车室,我们又搜另一个,真的没看到地主保姆。
红卫兵哥姐理了一下侦探思路,全部线索是“地主保姆”说要回女儿家,她女儿家在远郊。于是派我把守远郊车检票口。
我站在蓝制服检票员身旁。我一身黄草很是出色。下楼梯去站台的旅客都看看我,而我看检票人手中检票器给车票咬出的缺口,从来没看过呢,检票器这叫锐利,缺口这叫不含糊!我看得入迷,哦,我该看的是人。
一个瘦竹竿男人带一个老太太走过,竹竿男人一肩扛个大行李包,一手搀着老太太。老太太一对粽子小脚,一只胳膊被竹竿男人手拎住,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栏杆,斜着身子,慢慢往下挪小脚,这让我看了老半天。
我摊摊手报告: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。”他们,红卫兵哥哥姐姐说,在所有候车室也都没发现什么。我们临时的头儿,男校哥哥到总调度室去了,我紧张地盯着那个门,门开了,他兴奋地出来了:“走!上她家!把她抓回来!”
太棒了!——这就是我一直在暗自祈祷的:让我坐坐火车吧!
北京火车站离我家公共汽车两站路。无数次,半夜时分,我听着火车汽笛声入梦,在梦中见远山飘浮着云。但是,我从来没有坐过火车。我好想好想坐火车啊。
7
火车超挤。坐满人。站满人。
我们跟一个被押解回乡的反革命分子坐在一起,一个警察带他。怕他半路跳车,双层窗放死了,这堵住我想把头伸到窗外迎风招展的幻想。这个反革命一只眼长得怪,金鱼似的暴着。
硬座车过道和我们的椅子后面,乘客正在说红卫兵剪头发的事,我们探身参加车厢里的讨论。一个乘客说,他从外地回来,前面坐的那辆车上有个新疆女人,好多长辫,在快进北京时候红卫兵上车执行“立四新革命行动”,要她铰辫子,死说活说,她就是不肯,从飞驰火车的窗中跳出去了……
我们的火车在飞驰中,一列火车从对面呼啸而过。
全体沉默,然后,全体喃喃……实在做得太过分了。
车窗外,看不到灯光了。车出京城了。我在拥挤的火车里溜达,放松腿。
我看到粽子脚的老太太,她坐在车厢之间的地上,独自一人守着曾在竹竿男人肩上的大行李包
我挤回座位,一个女校姐姐换我坐下,她去溜达。我把头低下来,我对长得丑陋的人不敢正视,我不想看“金鱼眼反革命”。立刻,女校姐姐跑了回来
“有人撞掉一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太的头巾!露出大秃瓢儿!”
“嘿!”乘客一起出声。
全体乘客不言自明,被剃光头的一定是坏人,坏人地主都从城市被赶回乡下,这肯定是个被赶回乡下的老地主婆!而所有人也都知道革命决定:赶回乡下的地主不许坐火车!
乘客转过头来看定我们。看红卫兵。
我们临时头儿,男校哥哥站起来了,挤过乘客不见了。
过了一会儿,火车停下来,是一个小站。
火车又开动了。外面一片黑。
男校哥哥回来了,两手支撑两边的座位对车厢宣布:
“列车长让老秃瓢滚下去了。”
火车在黑夜中继续行进。外面漆黑,偶然,闪过一点孤灯。
一个“反革命”正用火车被押解回乡。一个“地主婆”被赶出北京并赶下火车。几个红袖章少年人乘着火车要把一个“地主保姆”追回北京。
我为什么对我参与的一切没有任何面对呢?!
如今痛悔什么都来不及了。
半夜时分,我们跟“金鱼眼反革命”和警察在同一个小站跳下来。
火车一开走,我们全体掉入黑暗,不知道该往哪里去。押送回家的“金鱼眼反革命”熟悉路,给我们指了方向。于是大家起沿着脚边的铁轨,朝同一个方向走。
一边走,我们的临时头儿和另一个男生一边解下腰间的皮带抽“金鱼眼反革命”。黑暗中,只听皮带和呼喊,肯定把这家伙抽急了,突然间金鱼眼出手了,把临时头儿打一边去了,把警察也打一边去了。三对一,可以听到男的在铁轨中间大打出手,混战一团,我们女生只有尖叫的份儿,黑暗中拳头落到我身上,皮带,嗖,抽到我脸上,巨辣疼……
我立刻逃!我跳上路基,摸着树逃……看到模糊的灯光,朝着灯光的地方跑。
我跑到很多朦胧的光圈里,看见好多个列宁大头在晃,伴随行进的宏伟音乐,我大喊:“有人吗?有人吗?快帮着抓反革命啊!”
立刻涌上来好多模糊的影子。
带着人影往回跑,影子很快甩掉我跑到前头去了,我跑不动了,蹲下来,大口喘气,很多影子围上来,我听见人声:“抓住了!抓住了!”
原来我遇到露天看电影的观众。
我被领到一面镜子前,模糊看到一张走形的脸,一只眼肿得老高青紫,一条细缝,皮带捎了一下就成这样?端详着丑陋的自已,不敢想象对一个人猛抽。工厂医务室医生给我戴上一只眼罩。
听说“金鱼眼反革命”在群众帮助下跟着警察一起继续老实走。而我本能逃跑的方向,居然方向正确,就是“保姆地主”女儿的地方。
这一年夏天,在满十三岁之前,我这一生的大罪和一生必做的自我救赎,都被注定了。
我在一个空公寓里醒来。黎明的微红,染着窗外一根根烟囱,粗大的横向管道,微红染着远处一道道青山边缘,染红近处一座座火柴盒楼房。这种抹杀个性的板楼,后来遍布京城,遍布全国,在急速膨胀的全世界林立。
在戴了一只眼罩的我看来,一切好新啊,规划得这么整齐。
这里是化工厂。通过工厂——统称“单位”,一点也不难,我们找到“地主保姆”的女儿。一点不难,我们能找到“地主保姆”。
单位办公室老领导说,根据档案看,女儿出身“中农”,那么保姆不可能是地主啊。
单位办公室年轻那位也跟着摇头。
我们交涉。我们要求看她。他们没意见。
保姆,坐在女儿家中,还是梳着老式的纂,梳得一丝不苟,穿着斜襟盘丝扣衣裳,面带微笑。回女儿家了,依然大户人家做保姆的风度。
我们跟她的女儿和女婿说,要把她带回北京查对一下。他们没意见。单位领导也没有意见。当大家这么说定的时候,她在跟小孙子玩一个从城里带回来的新皮球。
带着保姆,我们往火车站走。沿水边一条小路抄近道。一些树立在水中,浓绿的树叶遮蔽头顶,树干纷纷倒映在水中。
白天,我们看得清归路,何况还有单位办公室年轻那位陪我们,京城来的红卫兵是新鲜的。
我走在保姆背后,看她的背影,看她梳得一丝不苟的纂儿,感觉很沮丧。
我真恨她是“中农”,不是“地主”。那我们大老远追来意义何在?!红卫兵哥姐一定也很沮丧,因为谁都不说话,全都耷拉着脑袋走。
我们临时的头儿落在后面,我有时回头看看,他跟单位年轻那位在边走边嘀咕什么。
临时的头儿,趟着水,跑上来了,水花溅起,他的脸在发光!
他跑近了,小声说,单位年轻那位跟他说,单位又仔细调查了,“她,”临时头儿手指独自走在前头的保姆,“是地主!”
保姆,地主,什么都不知道,在前面悠悠走着。
我凭什么相信“临时头儿”呢?他落在后面那一会儿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?他们怎么会在路上挖掘到出身新证据?是不是单位年轻领导嫉妒保姆的女婿而自己追求过保姆的女儿?还是什么都没发生过,只不过是临时的头儿自己也感觉沮丧,在奔跑来的短瞬之间自己编出了说法?我现在想。这一切其实多么不难想到。
为什么我什么都不问呢?
因为,我需要这个答案。我期待这个答案。
我高兴得想大笑!哥哥姐姐都禁止我笑,生怕保姆发现我们知道真相就不肯跟我们回北京了。我们好精明啊。
我憋着笑,好喜欢“临时头儿”,喜欢他说的笑话,虽然那些笑话一点不高明,我喜欢他嘲笑人的样子,骨子里不带恶意。我的喜欢是临时的,是跟着一路追人的即兴感觉。
随着追回保姆,感觉在迅速转移,我们突然面临:
把追回来的“保姆地主”交给谁?!
8
黑色小门正中交叉着白色封条。“章乃器”被搬走了.
我们研究封条上面“红卫兵总部”的红色印章。红卫兵哥哥姐姐商量说,把保姆交到红卫兵总部去?
——这可太刺激了!
红卫兵总部,就设在几个月前我还偷偷听说书的地方,就在那个神妙古怪的“东安市场”里。假如没有红卫兵哥哥姐姐,我这个冒牌货,我这个小学生,休想进那个伟大总部。
“东安市场”大门在换字。换掉了一个字,“安”换“风”,成了“东风市场”。一个字改了天下。“东风”是全国人民大唱歌词的领引。“东风吹,战鼓擂,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?不是人民怕美帝,而是美帝怕人民!”东风压倒西风,东方战胜西方。东风是胜利是一切。
跟着真正红卫兵,跟着保姆地主,我进新东风市场大门,往大门一侧公共厕所拐。
我才发现,东风-安市场,果然藏怪,厕所后面原来还有一条窄路。走进去,尽头有一个大门,门口守着红卫兵,挨个查证件。
混在出示证件的哥哥姐姐身边,我成功地迈过了守卫!我站在大门里面了。
四周黑糊糊的,埋伏着好多大木箱,印着黑戳,粗钉加捆粗麻绳。原来商场在这里存货啊。中间有一片亮天,是一个天井。眯起眼,在大门角落里有一个木楼梯。我顺着楼梯往上爬,木楼梯在脚下嘎吱叫。
楼上是褐色木头的建筑,中间一个大方形的空,四周栏杆围起,就是我进来在下面看到的。走廊木地板翘着,好多拐角,通向不同的暗处,还有明亮刺眼的窄出口,在那些地方露出外面的不同景色。
这个场景绝对是电影里埋伏凶险的大商行。不过,电影角色的商客、伙计和化装刺客,这时刻胳膊上都戴红色标志。走来走去的男女少年,衣服分两种颜色,土黄色,蓝色。两种颜色都是好出身的标记。土黄色旧军装,标志出身“革命军人”。蓝色中山装,标志出身“革命干部”。
一个穿蓝色的少男正一边喊一边急促奔上来,堵住一个穿土黄色的少男。
蓝色说:“你们头儿在哪?我找头儿!”
土黄色答:“这儿人人是头儿,你就找我吧。”
土黄色少男,黑黝黝的脸,是踢球游泳的运动型男孩儿。
蓝色少男,脸很白,是钻书本的死用功型男孩儿。
蓝色少男的白脸涨得粉红,“好,就找你!你们打错人了!”
蓝色少男一伸手指着我的鼻子:
“你!让一让!”
我赶紧在狭窄楼板让道。我身边紧贴着过去一个少男,光着脊梁,只穿了一条短裤衩。当他走到我的前头,我看到他的后背。背上的皮肤一片片翻卷着,一条条的血迹像很多条小蚯蚓,从翻卷的肉里一个个朝下蜿蜒爬行着。
“看看你们打的!你们打了自己的阶级兄弟!”
“他是流氓团伙的!是九龙一凤的一个!”
“他不是!”
“凭什么不是?你证据在哪儿?”
“凭什么是?你证据在哪儿?”
“证据?”土黄色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红塑料皮小书,“听着!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不是绣花,不是做文章……”土黄衣服飞快念着毛主席语录步步逼近。
蓝色被压得哑口无言。
我转身从血迹斑斑的后背逃跑。
我逃入一个明亮的出口,跑出来一看,这是一个小天地。一条窄走廊,向外可眺望都市远景,向里是一溜门和窗。从一扇关闭的门和开着的窗里发出号叫声。
我朝号叫推开门,刚一探头,冲上来一片大吼:
“把门关上!”
我贴身站立在关闭的门里。
开着的那扇窗,勾出昏暗的里面。
在房间的四角各站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土黄色或蓝色的少年,手中都拿着铜头皮带,铜头正在明亮而急促地闪动,他们在抽打房子中间的一个东西。
这算是一个少男,光脊梁,剩一条短裤,正被四面轮流抡来的皮带抽得像一只陀螺在中间急促旋转,他已经不大有人形了,这个东西号叫着:“红卫兵爷爷饶命……红卫兵奶奶饶命……哀求和兽一样的嘶喊交替着,抽打的有少男也有少女。
身子紧贴着门,我只能扭过去头看唯一的窗。
窗外,灰色屋脊的飞檐,一排神话小兽有秩序地站在飞檐上,还有明亮的天空,一群鸽子在不远的地方盘旋。
皮带和铜扣,在昏暗中是一条条明亮呼啸的龙,突然误抽到“自己人”了,因为一个男孩的惨叫加入了号叫,明亮的龙疯狂地起扑向中间!“替我们的人打!替我们的人报仇!
……我逃了出来。
鸽子还在空中盘旋,在耳边的号叫声中,隐约地,居然地,你怎么还能听到天上一片华丽悠然的鸽哨……
9
我缩在楼下大箱子中间看门口查证件的红卫兵。出去容易,进来难,我舍不得就这么走。什么时候,我睡着了。隐约听见喊声:“还有谁!我们需要人手!”
我隐约看到土黄色和蓝色的腿从眼前闪过,我看到认识的红卫兵哥哥,临时头儿,我爬出箱子被一把抓住,是一起去抓“保姆地主”的红卫兵姐姐。
“你哪儿去了?!快!跟我们去起枪!”
枪!!!我全醒了,跑着听……一个被抓来的刚交代家里藏着枪……
跑出“东风-安市场”大门,天早黑了,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。闹市中没有车。
一辆卡车开过来,我们拦下它。爬上去发现,这是辆垃圾车。踩着垃圾爬到车的前帮。我得使劲按住军帽,不让行进中猛烈的风把它吹走。嘿!什么时候你能在深夜时分最宽旷最安静的中央大道上疾驰?天下全让给你了!
垃圾车穿过天安门。穿过城南中心古商业街。垃圾车停下来了。我跟着跳下卡车帮,跟着往一个小胡同里跑。所有的小门都开着,窄路两边站满看热闹的人,就看我们吧,红卫兵别动队!
我们跑进一个小院,院子里跪着几个人,这里,那里,地被刨开,泛滥新鲜泥土气味。墙根也刨出大豁口,墙边有几个大坛子,堆满一串串旧铜钱,绿霉味蹿过土腥味直袭鼻孔。站在坛子边拿着镐头擦着汗的“街道革命群众”报告说:
“没发现枪。”
来得急,撤得快,我们只得原路退出。垃圾车不见了。截一辆空公共汽车,回总站的末班车,看来只好回红卫兵总部了。重新穿过首都的中央夜色,在公共汽车里纷纷打瞌睡了,都为没看到枪挺沮丧的。一个男孩突然站起来,摇晃着扑到车头,拍着司机的肩膀:
“拐!往那儿拐!”
“你们总部是那个方向,不是这方向……”
“叫你拐!你拐就是了!”
我张大了睡眼。
车开到我家隔壁的胡同来了。在一个雕梁画栋的门前停下来。
我的眼力在速长。知道我住的这一带有几座深墙院里住着不一般的人。但我还是吃惊地听到,居然,就在我家旁边,住着让北京1949年没动枪炮和平解放的国民党起义将领!
起义将领家的门关着。敲门。无人应答。
男孩自有男孩的智慧,他们指挥司机把公共汽车开到墙边,从车窗爬出去,翻上车顶,从车顶爬上院墙,男孩跳过墙去。
门从里面被自己人打开。
我们大摇大摆进了院。一个个屋子,灯火通明,走过各屋,
没有人,连个人影都没有。
“他妈的,被抄过了!”
“谁抄的?太彻底了!”
真的,屋子里都很空,没有东西,连张纸片都没有。
搜了一大圈,我们在正院中间相遇,面面相觑,突然不约而同喊:“中计了!”
有埋伏?
四下寂静。
“中了共军——国民党奸计了!”
篡改着流行电影的台词,自嘲着,我们只好再撤退。怎么都无法解释,要是这位国民党被党中央临时保护了,大门怎么会从里面插上?
再次回到公共汽车的时候,一男生上车前顺手捡起路边一张红色传单。
看来只有回总部了。摇晃着,无聊地听着男孩念那张传单:通报“李贵子”……外地逃来的反革命,有革命群众看见他往西直门城墙跑了……
哦,西直门城墙,我遥远的想要自杀的小时候,我发现自己是一只转世死麻雀的时候,我就在西直门城墙上!我想去西直门城墙!
我的念头遥控了全体少年?!我听见车里男女少年齐喊“西直门城墙!”
“追拿逃跑反革命!西直门城墙!城墙西直门!城墙!城墙!城墙!”
谁愿意失败地折回!谁在乎那张传单是什么时候的谣言!空公共汽车在空荡的夜间飞跑。
我们来到城墙。
公共汽车停在巨大的废墟前。这里在修地铁。北京城的历史新工程。
城墙被劈开了。站在劈开边缘往下看,凹凸的砖,好像梯子,通往看不到的大地深处。
手脚钩着砖梯我往下爬。我落在京城的地下,被潮湿浓重的土气深深包围。城墙地下挖出巨大的隧道,施工电缆在泥壁上延伸着,运输建筑材料的小轨道延伸着,工作灯泡,冷清着,延伸着。
在莫测京城下面走着,倾听着大地深处,那条巨大龙王正在附近微微喘息?泥土气分明有着海的腥味儿,和龙王大闹的哪吒,脚踏燃烧风火轮的天神孩子,也是我的前世?
扒着最后的城砖,再一次手脚并用,我往天空爬。
我上了城墙。在残剩的城墙上,在宽大道路中间飞跑,一直跑,一直跑,一直跑,我,闹翻天地的哪吒,踢起燃烧脚下的风火轮在手中耍,风火轮变成好多降魔圈,我长出好多手好多脚,我的手脚纷纷抛出金光闪闪的降魔套圈,我的超级黑眼珠喷射红光……巨大断崖突然出现。
我顿足看自己脚下:人造的巨大深渊。
众生灵遭受的残酷命运把我带到京城远郊,带到城墙,一只麻雀的死灵魂我没有任何添加与编造,一天一夜轮回,我飞遍面临毁灭的古老都城。
10
回到红卫兵总部的时候,商街寂静,天蒙蒙亮。
大家到饭铺吃早点。这里执行革命政策,凡是红卫兵总部的人登记学校和姓名,白吃白喝。排在长队里,随便登记一个中学,我领到一张油饼,一碗豆浆。
一边吃,我一边听真红卫兵议论,另一个红卫兵总部正在声讨这个红卫兵总部的权威性……我不想知道这些。于是,穿过柜台,我走进厨房。
厨房中间,一张巨大的案板,白案一边,红案一边,红案剁肉馅,白案做点心。在红白案的第三边,我被光溜溜的粗胳膊沾满面粉的大师傅吸引。他用擀面杖把小面团擀薄,用刀划出两小缝,双手拉起小薄片时,哈,小片拉长了,小缝拉大了,进了滚滚大油锅,面片吱吱叫着变成金黄色,铁钩子拉上来了,就是我嘴里在吃的油饼!
在同一个红白案的第四边,正忙着审讯人。
我不能不看这个胖秃小老头。他很有点滑稽,人跪在地上,手够在案上,不大够得着,在写犯罪交代。他身后站着俩妇女,一个头发花白,一个戴眼镜叼烟卷,胳膊上都戴着红袖章,手里都拿着长木板,两人敲打胖秃小老头的屁股,肯定是“街道积极分子”。
胖秃小老头嘴里说:“写,写,写……”但是他手中那张纸上老是空着。
“让他看看榜样!”戴眼镜叼烟卷的妇女说。
俩妇女押起胖秃小老头,往大厨房后门走。我嚼着油饼跟着走。
大厨房后门外是一个小院,倒垃圾和堆煤的地方,绿头苍蝇嗡嗡盘旋,煤末黑调和酱色残汤与烂菜叶的区别。
黑糊糊的角落里,卷着一领脏席子。
妇女命令胖秃小老头掀开席子。小老头用一只手去掀,掀开一角,软软的席子又自动卷上了。就在卷上的时候,我看见一条人腿,腿的颜色惨白到离奇,一团薄薄的东西缩在脚腕。
胖秃小老头只顾专心对付席子,他用了双手,使上全身力气,这一次他把席子整个掀开来了。一个女人形的东西显现在席子底下。灰白的头发被黑色的血丝凝结成一块一块。那团薄薄的渔网似的东西,曾经是丝袜。
戴眼镜妇女吐掉烟卷并吐口痰:
“藏枪的象牙店女老板!”
“好好看看!”
花白头发的妇女吆喝。
胖秃小老头跪倒下来,吓昏过去了。他被俩妇女提起来,软乎乎的,一路拖进厨房。
他被拖到红白案子边,他醒过来了,他急忙爬到案边,跪着够到纸,抓起笔,急惶惶说:“我交代。我交代。我交代。”
他手中的笔像鸡啄米一样点着纸,点出很多小黑点,形不成任何一个字。
我的意识突然恢复,想起我们交来的“保姆地主”!
我往红卫兵总部跑。公共厕所后面窄过道里腥臭的卫生纸在空中狂舞。红卫兵总部门口没有把门的?!
我冲进去,跑上楼梯,和汹涌往下跑的人冲撞着,人是土黄色,是蓝色,或者半棵体没穿上衣。
楼上一片混乱,同样的土黄色,蓝色,在占领,在驱赶。前一个红卫兵总部被后一个红卫兵总部在接管,原总部的人被到处赶着,被扣押的趁机纷纷逃跑。
在往楼梯下逃跑的人中我似乎看见一个纂儿!我也跟着往下跑,我们和正在冲进市场的大批顾客冲撞着,大家都在嘶喊,不知道顾客为什么狂奔而入,逃命的人绝对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出,他们奔出只有风没有安的大门……外面是突然而至的大暴雨。
扑面的水汽混合着汗和衣服气味,刚才还沦入地狱的混入大雨街流。
纂儿一晃,消失在雨幕中。
我手上沾血吗?我不知道。写到这个时刻,我不知道
很多时候,我甚至忘了,完全忘记了,我有那样一段时刻。
11
对于不敢直面的事,我们有新办法看。Internet。
章乃器,我把名字打入Coogle。他后来的命运在网上呈现。
他,从四合院被搬到单位公寓楼,但是单位住户都拒绝他入住。“和大右派住一起大家都麻烦大了!”不过住户们无法抗拒上面,于是让他住一楼,“可惜没有地下室,下地狱的应该住地底下!“
开头的时候,他在小公寓的日子很不寂寞,革命从各地来找他,要他作证他从前的朋友,从前的敌人和变成敌人的朋友,这时候统统是革命的敌人。他拒绝作证,拒绝签字,说,就算是我的敌人,这人不是坏人。
他的癌症太太死了。本来他们刚结婚就要离婚的,那女人爱玩爱乐,仰慕他的虚名,不过比离婚手续更快的是文化大革命来了,他们得挤在一起,他得守护不爱的女人死亡。
他仍然热爱洗澡,认为洗澡时候可以冥想。在那个老式四合院里他修了浴室,这时候,他到街上公共浴池洗澡打坐。两毛五分钱,脱光了,赤裸的衰老躯体,是下台部长,还是拉泔水的,一起泡入刺鼻肥皂、蒸汽朦胧的大池子浊汤里。
他继续练气功,认为定时辟谷有助健康,家人一直不让他辟谷,文化大革命来了,机会来了,当他整天在走廊下坐着看我整理古董的时候,他在绝食,练辟谷。没有任何人注意到,没有任何人想大右派要不要吃饭。这时候他买一张月票每天清晨上公园练气功,在那里他结交了下棋的朋友,为不识字的下棋人念信和写信,那些人不知道他是谁。一个善良老头。他对警察可不善。在居住地一个新来小警察想跟他横,他引用宪法,小警察说,你要是真能说,咱们到街上练去!他在街上被小孩用石头砸。
他没钱了。被法院冻结的我看到过的古董,在他被赶出四合院的时候统统被装入箱子拉走了,进了新权贵中爱古董人的手,新权贵倒了,又进更新权贵的手,古董分散入住各种小四合院的新权贵手中。
他那件灰西装肘子破了,他把口袋里的布料拆下来补在肘子上,他仍然整装出门,就好像我第一天看到他的样子。他最看不得那些老朋友——老敌人因为破落而破烂!他穿着唯一的礼服,到中南海前面徘徊,跟站岗卫兵说自己是谁,请求周恩来接见,卫兵说报告了,他坐在中央大马路的对面等待。一次一次地,眼巴巴地,等着看到周恩来出来,跟总理要任何工作!实在受不了1957年开始的漫长的越发的寂寞。周恩来,从来没有从那个辉煌大门出来接见他。
和他同住的小儿子因为政治言论进监狱了。他看楼上一家五口挤10平方米居室,毕竟他有一室一厅,于是,他提出和人家调换住处。
他,一个人,在斗室四面空壁之间,写回忆录。
他写了那个夏天。写在我离开京城追他的“地主保姆”的那一天。他被拉到“东风-安市场”。那里有一个老戏园子,被拉去的人被古戏装套住头,推到戏台上被打,互相打,“牛鬼蛇神”乱撞着,被打到晕倒,看戏的打手把倒下的拉到一边,又赶上来新“牛鬼蛇神”蒙着眼睛,蹚在黏稠的血中互相打。在冥冥的黑暗中听着台下一阵阵喝彩声。这一天有28人被打死,仗着气功他活下来……
我的眼睛模糊起来,因为,因为,他这样写:
“那个丧尽天良的夏天!
“我不怨那些孩子,他们太小,他们不懂事……”
——笔下写的时候,想着和十三岁一女孩面对面坐着的时刻吗?
流着泪,看缥缈网络载着的你曾经的撰写,我很想问你,当你写回忆的时候内心难道不在暗自痛悔吗?不在后悔你错过任何一次逃离的机会?为什么就没早一点逃离那座地狱?!难道1966年的夏天不是绝对的地狱吗?假如那不是地狱,那,什么配得上地狱的定义?!
当我迟迟地读着你的一生,我都不由得为你想到你可能在什么时候逃离。比如,日本占领时期你出了监狱,银行让你到英国留学避难,假如,你去了呢?当国民党想暗杀你,你逃跑到香港的时候,你要是留下来呢?1957年你的国家粮食部长被罢免,你的党派开除了你,你的公司股东们集体讨账,你可以堂堂正正说去海外处理财务啊……哦,辛亥革命失败之后,大人被杀头的,逃到海外的,少年革命军你更可以逃啊,逃到海外,继续上学,也许,后来的你,会思维更博大?
当然,也许,任何一次流亡者的你,蹒跚,失语,在天涯“中国城”里,和其他历史放逐者一样,下棋,读报,读中文报纸。你不可能,你要回归,1949年是你的一道大界限?有多少怀着不同内心抱负的生命把这一年看成绝对界限?你不可能有其他选择。而你的选择,你或迟或早的回归路,也许,难道,必然,是一起站在古老戏台上,在新革命者的欢呼下,牛鬼蛇神的自相残杀?
你说你“自负”,我形容你“多动”,这类词汇,是不是也标志着一类心理学现象,是一类“野心勃勃急不可待的机会主义”的生命症状,坚信自我选择总是对的,对,因为自我行为总是符合伦理纲常大道,或者说,以大道做自我生命的准绳。
然而,什么是大道?
你回忆的时候,也反省着你参与的吗?
你那时写你做的白日梦:
“假如,有一天我平反了,我的权力回来了,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,让全国人都改吃面包,开办国营面包房,因为做饭浪费人太多时间!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,我要给小学老师提工资,他们最辛苦!我要做的第三件事情,把我的冥想心得告诉天下人……”
你画,描小人书:如何打坐冥想的画。
你是个一辈子都在做白日梦的人?白日梦支撑了你的生命动力?
家徒四壁之中,孤独地写着,也许,这个老孩子,快乐地看到祖父?
祖父是乡下书生,去赶考的路上看到凶恶衙役押解穷犯人,犯人大声喊冤。祖父替犯人写状子,贏了官司,却丢了考试机会和仕途,但是他高兴地回到乡下继续帮爹种田。接着,大洪水来了,房子,地,耕牛,粮食,全都落入汪洋,一家人缩在房顶发愁,眼看着要被洪水吞没了,就在这时,一叶小舟,从远处飞快划来,被他救下的穷犯人赶来了,救起他的全家。
他死了。
他熬过了“四人帮”倒台,但是他的生命蜡烛也烧到头了。
在京城医院地下室他去世了,身边没有什么“朋友”。
虽然他平反了,在他的家乡你试试问人,问大款,问外出打工人,问独生子女和白领父母,问下三代到上三代他的名字:
“章乃器。”
人反问:
“谁?”
我有什么权利追问任何遗忘的人?
我有什么权利追问任何参与的人?
在有意的遗忘和无知的埋葬下,追问在地下进行着,他的小儿子追查到六公主府那个在国务院工作过的阿姨。阿姨在无人的地方,无前无后突然对我说:“我什么都没有参与!我什么都不知道!”
我安静地看她。没有告诉她我在笔下揭发着。
我找过保姆。
跟着她,我走了好长一段,看着她弯腰背身,我没有勇气上前,我没有勇气惊动晚年。
我敢说吗,这样写着的时候我心怀感激,感激我和“章乃器”面对面坐过,我用最残忍的方式“学历史”,学做“人”,带感激和罪过活着其余时刻。
本文选自《我·BOOK 1》,张辛欣/著,十月文艺出版社,2011年1月。
我·BOOK 1 张辛欣 著 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1.1 |
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
〇 余华:医院里的童年
〇 罗点点:没有家的日子
〇 凌子风:从牛棚到干校
〇 张郎郎:太阳纵队传说
〇 魏微:成长一九八四
〇 李大兴:明暗交错的时光
〇 蓝英年:且与鬼狐为伍
〇 维一:扒车
守护民间记忆
Keep the Memories Alive